上世紀60年代,奶奶的阿姐從蘇州嫁去上海。半個多世紀過去,阿姐在上海落地生根,撫育了三代人,她講一口上海話,成了地道的上海人。從記事起,我對上海的全部印象,都來自這位“上海好婆”,她打得一手好撲克,做得一手好小菜,最拿手的是香煎帶魚,帶魚是她從上海帶來的,回回香味在弄堂里飄老遠。
因著這層親緣關系和童年記憶,我對上海一直有種親近感,可同時又覺得,那是個無比遙遠的地方,舟車勞頓方可抵達。父親說,上世紀70年代,他跟著大人去上海探親,坐運貨輪船,一路搖搖晃晃,忘記了時間。六歲那年,我第一次去上海,坐火車,東南西北分不清,只覺旅途漫長,上海真是遠得不能再遠了。
童年的人影憧憧早已淡忘。長大后,才突然發現,上海竟如此之近,近到我從來沒認真了解過它,以至于后來去北方上大學,被人問起蘇州和上海的關系,竟一時語塞,腦海里想起的,只有奶奶和她的上海阿姐。
記憶里,阿姐腦袋靈光,做事干練,待人接物落落大方,鄰居愛和她聊天,請她講上海的見聞故事。相較起來,奶奶是典型的“蘇州小娘魚”,內秀又靦腆,不少事會征求阿姐的建議。直到我來上海工作,才發現這其中的妙處。上海和蘇州,可不就是一對姐妹?一個外向些,一個內斂些,又都是江南姑娘,骨子里都透著溫婉,再怎么急,也不會丟了身份和妝容。
蘇州和上海是像的,地緣相近,文化相親。作為一個蘇州人,和上海朋友溝通完全無礙,滬語和蘇白,交鋒中自有其默契。兩地日常,家長里短,都是那么鮮活瑣碎。共同的時令話題包括但不限于大閘蟹和水蜜桃,一斤一兩都不放過,彼此能懂。歷史上看,兩地同樣重商重文,對契約和市場抱有尊重。
在我看來,兩座城市的底色都是“有情”。蘇州浸潤了兩千余年的古吳水,基因里帶著古典的優雅,從時光里緩緩流出,不造作,不刻意,渾然天成。古城區的粉墻黛瓦,一派溫婉模樣,人與人之間吳儂軟語,連吵架都帶著繾綣之意,“日腳”就這樣在小橋流水之間慢了下來。
受舶來之風吹拂,雖同為吳語區,上海的情或許更為小資一些。之前讀金宇澄的《繁花》,兒時的阿寶帶蓓蒂爬屋頂的那個下午,東南風勁吹,瓦片溫熱,聽黃浦江船鳴。王安憶的《桃之夭夭》里,“小陽春”時節的上海,何民偉和郁曉秋坐在梧桐影下,談著茫然無所的前途,心情卻躍然。工作后,得以真實地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,我甚至故意放慢腳步,去感受梧桐葉子下的光影明滅,小馬路把人拉近,逛起來親切不累,到了秋天,落葉不掃,腳踩過去一陣沙沙響,是這座城市專屬的浪漫。
雖然只是一些抽象的情緒和浮光掠影式的感受,卻能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城市影子,那是一種獨屬于上海的不疾不徐的節奏,從個體到城市,無不如此,仔細想想,背后流露出一股不自覺的生活智慧。在我看來,上海的情調不是虛無縹緲的,它具備一種和生活緊密相連的真實感,世俗和高雅是一體兩面,上海人用各種方式,把生活盡量過得精致和體面。
當然,上海不只有浪漫的情調。來了以后才發現,這座城市是如此多面,待的時間越久,越能看到一個“有葷有素”的上海。好幾次和朋友一路逛到外灘,轉過路口,燈光璀璨的高樓大廈突然像卷軸一樣在眼前攤開,江對岸的陸家嘴金融中心,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仿佛世界的坐標,無論做過多少次心理準備都會為之一震。再走過外白渡橋,沿著蘇州河往里走,歷史建筑一棟接著一棟,每一棟都是一段城市記憶,或滄桑,或屈辱,或沉淪,或奮勇。
這些年,上海“魔都”的稱號越來越響亮,這座城市是如此多變,充滿著活力和各種可能性。海派文化是一層精致而牢固的底子,在此之上,上海正變得越來越多元和包容,你能遇到各種各樣有趣的人,有趣的演出和有趣的事業,上海正以一種更加開放的姿態擁抱世界。
與此同時,作為一個在上海工作的蘇州人,能明顯感覺到,近年來兩座城市的距離正在不斷靠近,最直觀的當然是交通的便利,工作后,我開始用高鐵丈量蘇滬之間的距離:30多塊錢一張票,26分鐘抵達,周末回家一趟,真是方便,甚至周一早晨趕回上海也來得及。一度和朋友開玩笑,比起從上海到蘇州,從蘇州火車站到家的時間或許更長一些。
距離的拉近帶來人員往來的密切和頻繁,大批每日往返兩地的上班族成了一道特色風景線,有住在蘇州的,干脆將私家車停在火車站周邊,再換乘高鐵前往上海,時間得以進一步縮短。有從蘇州來上海出差的朋友說,“半小時就到了,根本不覺得是在出差!”
曾經,人們會說,上海適合奮斗,蘇州適合生活。似乎比起蘇州,上海的上班族們,腳步更匆忙一些,而歷來以“宜居性”自豪的蘇州,節奏的確慢了幾拍。但是,近幾年,隨著兩地之間交融愈深,這一說法恐怕已經有點過時,和身邊的朋友聊起未來規劃,有人正計劃從蘇州的分部調往上海的總部,因為“覺得上海平臺更大,機會更多”。也有人認為蘇州未來不可限量,看好“新一線”城市的市場與潛力,正打算從上海回蘇,把握新機會,開辟新事業。或許,面對兩座城市的選擇,這已經不再是一道有標準答案的單選題。
活色生香的《繁花》里,作者特意采用了一種帶蘇州口音的上海話,更顯雅致,遂成當代小說之經典。上海和蘇州本就有血緣關系,在保持著特色的同時,走出了各自的人生軌跡,卻又在深度融合中增加著彼此的共識,開辟著新的未來。